迟少少

决裂(伯玉)

朱玉桂是在徐伯钧怀里醒来的,她因着生病本来睡的极沉,远而悠长的梦境里似有如羽毛的尾间轻滑过她鼻骨一般,她本能拿手去推,徐伯钧反应机警偏了偏头。

    他原是被栖在沈家梧桐上的金腰燕吵醒的,朦胧间睁眼就看见朱玉桂沉静的睡颜躺在自己怀里,斜纹的窗帘上有几缕晨光投进来,落在朱玉桂发尖萤火一样好看,因是清晨,她唇上未染唇膏,那样干净的粉嫩引诱他想要一亲芳泽,他缓缓的向前挪过去,极轻微的在她唇上啄了几下,见她未醒又大着胆子去咬她翘起的鼻尖,朱玉桂眉头颤了两下到底是要拿手推他。

    屋子里满是她用惯的罗格朗香水的味道,鸢尾根与玫瑰的花香糅合着清新的橙花,是个极美好的早晨。

徐伯钧顺着她光洁的鼻骨一点一点的吻她,又将嘴唇贴在她耳廓上似是呓语:“你这是怎么病的,前几日瞧着还好好的。”

朱玉桂将面颊贴过去,声音微微的窒堵:“白天受了点暑,夜里又着了点凉。”

徐伯钧在她脖颈间笑得畅然,不禁抬头取笑她:“人家崔莺莺那是想张生想的,沈太太这是为了哪般?”他调笑着略一沉吟,又肯定道:“怕也是想我想的,对不对?”

朱玉桂只觉得眼前这张脸实在面目可憎,抬手就将他扒拉开,冷笑两声:“是了,就是你这个惹人嫌又扰人清梦的大头鬼。”

徐伯钧看她娇俏得玩笑的样子,知她并未真的生怒,又俯下身压住她,那手慢慢就滑向她睡衣间,朱玉桂闹不过他,扭动着身躯就要挣开,边躲边说:“你别动,我生病了,是病人。”

徐伯钧本就是逗她,瞧她一副病的慵懒的样子,替她将织花的丝被折好自己就翻身下床。

因着不用办公,他在衣柜里挑了平日穿的常服,那衣服被朱玉桂用来熏衣的枫香脂沾染,时日一长,竟也浸染透了。

贴身的白色衬衣,袖口处是两枚逼真的枫叶扣扭,扣尾有一粒极小的钻石,因着秋日夜里起了风,换上新式的英国花呢背心和同款外套,那裤子裁剪的极好,顺着修长而有力的大腿一路熨贴的向下,他习惯性的在西服口袋里塞入那条黑底玫瑰色的口袋巾,轻柔的踩着鹿皮鞋子过来瞧她。

许是病中发热,折好的被角被粗暴扯开,白皙的一段脚踝也露在外面,她的腿骨修长而匀称,顺着脚背一个流畅的向下的弧度,徐伯钧只觉得她脚踝圆润如打磨的玉石,不禁在她踝骨处落下温热的一枚轻吻,旋即又替她掩好被子,才肯出门。

转眼时光流转已是金秋十月,朱玉桂带着承恩搭火车去苏州谈布行的生意,为着局势复杂的缘故,一来一回间花费了半月有余,她全然不知上海早已随着渐渐寒冷的天气几番动荡,先是有革命分子伪装成商人于商会间窃取日本人私运军火的机密,整整两艘大船在哈尔滨关口被国军截住,一时间风声鹤唳,日本司令官私下里勾结国军要员私密拷打疑犯,又因为损失巨大,在股票行里动起手脚,几家小型私人银行不是易了主就是破了产,富康钱庄一大笔金条和洋钱也在日本人操控中被套牢,偏偏整个上海人人自危都来提钱,富康钱庄一时陷入挤兑的艰难境况,沈岩本就憎恨日军践踏中国河山,好几次在联合商会的会议中顶撞日本人,最后更是在司令官刚村宁次明目张胆胁迫时震怒的起身,唳声道:“沈岩是晚辈,在坐各位老板如何抉择我无力干涉,可我沈家不过做些小买卖,日常不愁饭吃已是天恩,实在没有能力与贵国谈生意,沈岩就告辞了。”

不过两日,沈岩就以通共的罪名进了龙华监狱,徐伯钧知晓后来不及通知朱玉桂,便又是赔礼,又是给尽了日本人好处,才将他从龙华监狱调往自己的司令部。

朱玉桂自苏州赶回来就坐车找徐伯钧要人,那警备司令部戒备森严,汽车行了极长的柏油马路又一路要往山上走,至城市不远处闹中取静选了块好地方,值班的卫兵见是沈夫人连忙开了镂空雕花的铁门放行,房子是西方拱形设计,降红色的砖块上有生命力顽强的爬山虎重重叠叠的绕上去,乍看之下也能糊弄得盎然如春。那车一停下,就有持枪的士兵过来问好:“沈太太好,督军在警卫处等您。”

朱玉桂略一点头就跟着他穿过司令部大门要上楼去,楼梯是红木结构,并着一色的扶手在阳光里回环曲折仿若没有尽头,那扶手仔细打过蜡油摸在手里凝脂一般粘腻,她鞋上细尖的跟踏上去哒,哒,哒的响声,每一下都像踏在自己心口上,又急又乱。

徐伯钧穿了办公的军装,因着天气转冷,又披了大衣在身上,军装的束腰收的极紧,腰间别了他惯常带着的勃朗宁手枪,更显得俊逸挺拔,那银发打理的整齐一丝不苟贴在额上,是岁月的馈赠。他对着一排搁刀的架子,一点一点用鹿皮擦拭军刀,再以棉纱沾少许拭刀油涂抹刀身,忽然空气里有鸢尾根的香味散开,又有他熟悉的高跟鞋落地声,他慌忙将刀归鞘,转头走到房子中间来等她。

她走的极快,本就刚下火车,风尘仆仆间头发丝都有些凌乱,徐伯钧猛一见她惊了一跳,复又带着笑意取笑道:“哪里就那么着急,还不放心我吗?沈岩在我这里过得比你好。”说话间就伸出手等她过来。

朱玉桂只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她一身荼白色的旗袍近乎素缟,斜襟的扣子上是同色的天心花棉团,精致而小巧,只在宕边上配了月白才有几分颜色。她直挺挺与他对立,开口就是决绝的质问:“苏州的生意是督军你介绍给沈家的,我离开不过半月,不敢想富康钱庄竟归了日本人所有,连同沈岩也含冤入狱,我想知道,这是日本人的意思,还是督军您的意思呢?”

徐伯钧愣在当场,面对质问一时间竟找不到语言回答,他几番开口又生生将话咽下,她到底是不相信自己,近乎两年的真心相待,每时每刻都替她考虑的清楚明白,深怕她出了什么差错,更害怕因为自己的身份替她招来什么祸端,甚至,甚至挖空心思,做小伏低去救她的儿子!可她仍是不相信自己,就如同他们关系的开始,是他用尽力气强求,现在她也可以轻易将他丢弃,只有自己在她渐渐的亲昵中沉沦在欢爱里。

朱玉桂走近两步,依旧是冷淡而平静的语气:“你是想支开我,然后将沈家置入无可挽回的局面,然后让我求着你去救沈岩,是吗?”

徐伯钧依旧是不答话,那双深情地眸子渐渐寒冷下来。

她再走进两步,眼神里有了波澜:“你坐下我无力挣脱的困局,就是想让我一无所有,被沈家厌弃,你再来可怜我,是吗?”

徐伯钧抬起头,眼中如寒冷的剑锋直直盯住她,他要知道,她还想说些什么,还有多少心里话是他从不知道的。

朱玉桂看他并不答话,心中怒气冲天,言语间也开始锋利起来:“徐督军这是摆明車马要仗势欺人了。”

徐伯钧本就眉骨生的的高挺,盛怒间那眼眶凹陷处满是愤怒,他手指紧握,啞忍住怒气道:“沈太太若是觉得不够明显,我可以做得更坦白些,只怕到了那时,沈岩的命就保不住了。”

朱玉桂抬手一把抽到他右颊上,黄金钏的镯子划过他嘴角,一条血痕立时蜿蜒而下。

徐伯钧大力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劲愤然道:“就是欺负你,又能怎么样?”他略一停顿接着说:“沈家的东西,没了就没了,我从来就不稀罕,若是打起仗来,你得跟我走。”

朱玉桂眼中满是泪水,这样好看的眸子总是有不怒自威的神采,此刻竟无力透了……

她忍住喉中的哽咽,垂下头任眼泪簌簌下落,一滴一滴,落在徐伯钧靴子的拐角晕开。她吸着一口气幽然说“我以前同你说过,最好是相安无事,否则,不如此,毋宁死。”

徐伯钧只当她是气话,猛然甩开她的手腕,转身背对她在军装的兜里去找香烟。

朱玉桂悠悠的晃了两步,抬眼看见墙壁上搁刀的架子一把长刀,她快步走过去,使了力气才将它抽出来。

徐伯钧听到有刀划过刀鞘的声音,转身就看见朱玉桂带着赴死的决心将那把日式的锻刀搁在脖子上。秋日红艳的阳光里,那刀身工艺精湛,水纹一样泛着凛凛的白光,朱玉桂冷静下来,要与他做个交易:“我不过是个妇人,薄命一条,没什么可惜,今日就是横刀立项血溅三尺死在司令部,只要能证明沈岩的清白,也是值得的。”

她卑微的开口:“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放过沈岩,好吗?徐督军。”

徐伯钧没有反应,她只能近乎哀求的唤他:“伯钧!”

到底是打惯了仗,徐伯钧不动声色间就取出腰间勃朗宁手枪指向她的刀背:“沈夫人最好别动,我的枪是出了名的快,您死不了的,不如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枪快。”

她当真作势要划下去,那磨的极细的刀锋不过歪了半分,就有殷红的血液从旗袍的领口慢慢渗出来,徐伯钧气急了,又是惊惧又是害怕,那声音强装着冷静:“你就那么在乎你和沈仲贤的儿子连命都不要了?!还是你到如今心里都只有沈仲贤,就算他侮辱你厌弃你!可是他早就埋在土里成了一副枯骨,一抔黄土,说到底你还是得跟我走。”

朱玉桂只觉得眼泪像是没有终止的流淌,一点一点模糊她的视线,连徐伯钧的样子也看不真切,她摇头缓缓的说:“呵,我活着人家叫我一声沈太太,就是死了,也不姓徐,也埋不到你们徐家的祖宗祠堂,来日到了黄泉路上,我们也不会见面。”

她言语激烈,残忍的近乎暴戾,徐伯钧只觉得那刀不是横在她的脖子上,而是一寸寸从他胸口捅进去,要将他贯穿了。

失望如潮水向他奔涌而来,到底是放下枪,没了气势颓然道:“你想要什么先放下刀再说。”他扯唇一笑,那声音无力透了:“我待你这样好,竟比不过一个死了二十年的人。”

“不,我是为了沈岩,父母之爱子,我只是在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我没有办法选择。”她坚定的看向他,又道:“我的儿子不能有一个改了嫁,与日本人勾结卖国求存的母亲。”

徐伯钧一向知她是有骨气的,又看着那刀在她脖颈间大力的抖动,他一把将枪扔掉,举起双手,语意诚恳的说:“我答应你放了沈岩,也不会逼迫你,快把刀放了,小心失了手。”

她这才松了口气,近乎是双手握紧用尽全力才能将刀拿下,又将刀尖摁在地板上撑住自己,徐伯钧脱下大衣,走过去一把将她裹住,沉声叫人:“来人,开车去请个医生过来,快。”

朱玉桂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的,床头的彩绘玻璃灯穗子被灯光映在晦暗的墙上,如鬼影般刹剎的骇人,床头是清亮的一抹月光,那光像是穿山渡海不知从何处而来,她整个人躺在里头只觉脑中混沌房顶也在打着旋儿,月影里吊顶上雕刻的桂花在眼中颗颗抖动,仿似活了过来,她隐约觉得脖颈间细细密密似针扎般的疼痛,禁不住就要用手去摸,触手间却是方正的一块医用纱布贴在上头,鼻息里全是消毒药的味道,像是做了一个遥远的梦,她还是闺阁里待嫁的女儿,红色绣服上用金线绣出大片的牡丹,那样的富贵吉祥,而她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希望,编造一个又一个主角是自己的圆满故事。

可惜,这份希望中间横亘了二十几载孤寂的岁月,好贵的时光啊。她翻身用手臂撑住柔软的棉被慢慢的起身,黑色的光影里似有什么急促的朝她过来,她连忙开口,声音却呕哑嘲哳:“你不要过来,我自己来。”

徐伯钧只答她一个字:“好。”

临近清晨最深的黑夜,连月亮也不见了,似是从银河里坠下去,屋子里就更暗了,只有床头上一片昏黄的光亮。

朱玉桂轻轻悠悠的声音响起来:“我只要我的儿子,沈家不能没有儿子,其它的你想要什么就都拿走。你从前问我,别人会怎样审判你,我说只有历史它才可以,可是现在,我们这些千千万万在你军威压迫之下的普通平民,每一个都可以审判你。”

徐伯钧近乎哀叹的笑声,只是屋子里暗得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长叹一口气,认真的说:“战争所需是千金万银也不够的,即使是十个沈家也算不了什么,我从来就不要你任何东西,而我造下的孽债,总有一天会有科学的替代。”

他说完从床尾凳上拿起衣服朝门外走去,又将那镀铜的门把手轻轻带上。

第二日清晨,沈岩就从牢里放了出来,小饭厅里一家人吃着早饭,一派温暖祥和,朱玉桂用勺子替沈岩添粥,何俊兰又是帮他夹烧卖又是嘘寒问暖,门口却有穿了军装的士兵过来,他站在厅外规矩的行了军礼道:“督军给沈太太的信。”

承恩接过去,又忙不迭递到朱玉桂手上,她扯出笑意边起身边说:“你们吃吧,不用等我。”

她走到自己的卧室里又关好门,仔细拆开信封抽出雪白的宣纸,不过七个潦草的行楷:“愿遂沈太太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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