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少少

诀别(伯玉)

她说完便吩咐车夫继续拉车,因着石子的小路走起来并不平稳,朱玉桂闲闲的翻开中间两页随意撇了两眼,新闻内容无非是玩乐场所或者哪家富商的风流韵事,看来只能教人觉得无趣,索性又将它叠好搁在腿上。上午九点的商业街道,满是商贩们叫卖,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除了日益增多的驻兵,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普通温暖的人间烟火味道。

   那车夫转头看她收好报纸,堆着笑闲谈道:“太太您瞧没瞧见,昨日夜里死了个大人物,就是那个什么督军,在您报纸的头条上。”

   “你说什么?”朱玉桂近乎本能的问他。

   她慌乱的拿起报纸沿着对角线翻开,粗而黑的油墨印出那样简洁明了的两行大字“徐督军身葬火海,平安号全员丧生。”新闻下角被人信手涂鸦的绘画有残损的游轮缓缓下沉,那黑白的报纸画不出熊熊燃烧的火焰滔天,朱玉桂仿佛觉得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被装在黑洞洞的房子里,叫卖声停止了,车轮声安静了,街道四周消失了,眼前漆黑一片,连想要再次确认文字的真实性也办不到,她什么也看不见……

    车夫似还在说着什么:“您瞧这世道,当大官的刚卸任就没了命,还不如我们这些辛苦讨饭吃的苦汉子。”   

  她极力挣扎着逼迫自己听他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悬在天上,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下来,只有寥寥几个尾音,她手指忽的一松,轻而薄的几张纸随着黄包车跑过的风力打着旋飞走了,飞不过三尺远终是陷在淖泥里。

   “太太,这位太太,富康钱庄到了。”车夫见她愣住,又不敢大声叫唤,只得反复提醒。

   “哦,好。”她下了车,往前走了几步复又折回来,从手提袋里取出零钱递给车夫,那人弓着腰接过来,一迭笑的忙拉着车跑开了。

  眼前终于恢复了色彩,她一如往常踏着台阶走进钱庄的大门,。

  “沈夫人好。”

  “夫人,早上好。” 

   ……

   伙计们殷勤的问好,而她连一个示意也没有,她没有眼泪,也不觉得伤痛,只是摒弃掉一切外物来消化徐伯钧和她之间的联系,她没有谢他救了沈岩,她没有祝贺他终于逃离樊笼,她甚至没有和他做一个道别,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他。

   楼梯像是漫漫而无尽头,她机械的行走,身后却被人叫住:“太太,前清的孙大人有要事找您,已经恭候多时了。”

   “我今日不想见人,让他回吧。”朱玉桂说的随意。

   孙仲清忙着上前几步,声音清晰有力:“老朽实在是受徐督军生前所托,沈夫人务必听我几句。”

   朱玉桂觉得自己的眉头不受控制,到底是颤了两下,她压着声音说:“孙大人随我到账房吧。”

   二人一同上楼,她推开门,屋内摆设一如往常,朝南开的窗户彩色玻璃上是秋日红彤彤的朝阳,她刚进门,孙仲清迅速将门关上,从袖子里取出三张通行证和几张船票,匆忙的说:“伯钧请辞之时早已料定今日,不出意外,沪上明日就要开战,夫人拿好通行证和船票,下午就动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她一把揪住胸口细小的盘扣,喉咙里却没有声音,孙仲清不想她如此悲痛,只得将东西置于桌上,又过来细声劝慰:“夫人节哀,伯钧与我相知甚深,他并无遗愿所求,只盼夫人能平安抵达香港。”

   他停了停,索性全盘托出:“伯钧是被人暗杀,不是私通日本,他虽存了私心想要自保,但绝不会和日本人做交易,国民政府早就忌惮伯钧手里的军权,现在怕是安了通敌卖国的罪名,已经驻兵在他府上了,夫人可有往来信物在他那里,若是被人查到,是件麻烦事情。”

   “找到就找到了,我没有做过卖国的事情,怕他们什么?”朱玉桂说的坦荡。

   孙仲清急切的解释道:“屈打成招的事情还少吗?您和日本人的生意往来都是把柄。”

   他还未说完,朱玉桂抬脚就要开门,孙仲清只得挡在前头拦她:“沈夫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督军府。”朱玉桂忙着又要开门。

   “哎呀,沈夫人纵横商场几十年,窃国者侯,窃钩者诛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他长叹一口气,无力的说:“上位者改写事实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况且,也没有人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伯钧他没有做过卖国的事情,为什么要受这样的屈辱。”朱玉桂愤怒的几乎咆哮。

   她没有得到回答,语气却平静下来:“谢谢孙爷的好意,我走不了也没有什么,上海尽是些走不了的凡人,只是有一样东西,我得替伯钧拿回来。”

   她说完就急忙通了电话找家里的司机,又小跑着开了门行礼道:“孙爷您自便。”

   沈家的汽车轻车熟路行驶在通往督军府的山路上,车本是普通的私人用车,速度不及徐伯钧的军车浑厚强力,即使开足马力也走了近一个钟头,朱玉桂在后座里低头蜷缩着,手指不受控制在座椅的牛皮上刮擦,徐伯钧深知她惊惧时的小动作,只要他在身旁,就一定不动声色的握住她轻轻的摩挲给她安定的力量。可现在,他永远也不能再回来,即使是一句假意安慰的说辞也没法再给她,她不安极了,强装的冷静镇定下心血不停的向外翻滚,她甚至能尝到喉咙里那一丝腥甜。

她拉下车窗透气,山道旁大片梧桐叶子被秋风卷落,带着腐朽的衰败,那颜色由黄转红仿佛染尽了血色,汽车还在蜿蜒而上,朦胧间可见督军府外红色的瓦漆,离得近了,竟有军靴踢踏,长枪鸣空的吵闹之声。

汽车夫还未停稳,朱玉桂就急着翻身下车,徐府门外一整队背着长枪的士兵驻守,铁蒺藜沿着大门整整圈了两层。果然,徐伯钧死无对证,他们如饿虎扑食一般早就等不及了。

朱玉桂缓慢的靠近,她只穿了里层的黑绸大褂,因着着急出门,羊绒大衣被她忘在了钱庄的桌子上,深秋里寒风一过,那风竟似能穿过身体,要将她冻透了。

值岗的士兵瞧她过来,迅速从背后取下枪对住她:“你是做什么的。

朱玉桂尽力扯出一丝苦笑,低头道:“我是富康钱庄的沈夫人,与徐督军有生意往来,沈家实在是有重要物件落在了徐府,烦请您通传一声。”

“徐伯钧投敌卖国,戕害国人,督军府已受政府监管,任何人不得入内。”士兵说的义正言辞。

朱玉桂只觉所有耐性一个清晨之间被消耗殆尽,她不管不顾越过铁蒺藜就要硬闯,那士兵拉动枪栓食指落在扳机上,朱玉桂抬头冷冽的眼锋扫向他:“那就麻烦你通知你们长官,沈家入股修建的南火车站,政府想要用来运送军资的铁路使用权,还要不要了?”

士兵无奈只得又背好枪转身进去传话,她等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有军政部长的私人副官快步过来迎她,他堆着一脸讨好的笑意说:“当值的士兵刚从乡下调来,哪里见过沈夫人的绝世风采,您可千万别和他见怪。”他转头立刻变了脸摆手说:“还不过来给沈夫人道歉。”回过头看她又是刚才标准的笑容。

“沈,沈夫人,对不起。”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朱玉桂又是好笑又是庆幸自己多多少少还有些用处拿来交换,她也不准备隐藏,直截了当的说:“我有些私人物品在督军府上,烦请您容我进去,我拿了立马出来,绝不给您添乱。”

“哦,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这样珍贵,您说说是什么样式的,我让下头的人替您找。”副官试探的问她。

“一枚昌化石的印章,在徐督军的书房。”朱玉桂实话实说。

那秘书眉头一挑,接着问:“不知上头刻了哪几个字。”

“张副官这是来审犯人咯?”朱玉桂强硬的问他。

“沈夫人您一向与政府交好,也从不曾怀疑您做过什么,就是您与日本人的生意,我们政委也只说世道艰难不要为难生意人,实在是徐督军罪犯滔天,勾结了日本人,连着整条游轮两千四百多条生命丧生大海,这桩桩件件还是问清楚的好。”他不容反抗的质问道。

“一枚印章而已,哪里扯出来这样多的事,我一个妇人,不懂什么家国天下,今日冒死过来,也只是为了完成死者遗愿,咱们中国人,死者为大,您说是不是?”没有时间了,她不能与他拖延。

那张副官使了眼色,就有人开了镂空雕花的铁门放行,朱玉桂躬身谢他,就一路快步朝里走去。她往日出入自由,行过成千上万次的地方,如今被一群吃肉拆骨的政客监管,她强忍住心中的痛楚,也不能留下眼泪,一路走到徐伯钧办公的书房,她推门进去,四处早已被翻弄的不成样子,那熟悉的一整面楠木书架,上面还有他珍藏的几张唱片,书桌上是他青年时穿着军装跨在马背上驯马的相片,她什么也不能拿走,除了那枚印章。

她找到书柜底层那个小小的屉子,一打开就能看见那洒金的雪宣和他挥毫的两行大字“江山别换主人公,自然白发成年少。”那时的他们还没有深切的感情,她不懂他,今日看来,只觉得心脏的地方被利刃反复的划开,细密而绝望的疼痛,没有时间让她悲伤,她翻找着,终于找到那枚残损的属于徐伯钧母亲的印章,底下刻着工整的四个隶书“徐氏宜辛。”她正准备关上屉子,宣纸下熟悉的信封让她愣住,她一把抽出来,是自己用钢笔给他写的信,两年多的时光,那蓝黑的墨水有些沉了颜色,信封上公式化的写了“徐督军亲启。”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写了什么,颤抖着将信纸打开,原来依旧是公式化的生意往来“因日军占领东北,沪上股票交易波折动荡,徐督军归来,请务必过府一叙,望您万千珍重。”

她眼泪到底是落了下来,一颗颗砸在那钢笔字上,字迹瞬间泅开了,她慌忙间用手去擦,那痕迹却越来越大,纸也裂开一道口子,她心疼极了,可是没有办法,恍惚间仿佛能闻到徐伯钧拆信时手上火药的味道。思虑再三,到底是舍不得,藏在袖子的荷包里,期盼着能偷偷带出去。

她擦干了眼泪,又撑住桌子反复的调整呼吸,直到觉得自己能面对外面的一切,才推门走出去。

徐府的院子里,那精心打理的花草因着寒冷,不过一个晚上就耷拉着将要凋零,徐伯钧最钟爱的盆栽睡莲,叶子枯黄的浮在水面上,再也没有生气,那锦鲤不再灵动的穿梭嬉戏,翻白着眼睛,僵硬的躺在那里,鱼肚上有子弹穿过豁开一大个口子。

     张副官从她身上扫过去,一身玄黑的大褂像是来奔丧的,他不怀好意的笑道:“不知沈夫人与徐督军是什么关系,您与日本人又有多少往来。”

朱玉桂抬头,不偏不倚盯住他那双鼠眼,就站在徐府的院子中间,嘲讽他:“您若是好奇心重的,搜罗搜罗沪上两年来的上海日报,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

“呵呵,我道是沈家夫人什么时候大发慈悲,不想竟是为了私情。”他说的令人恶心。

朱玉桂走到那盆栽面前用手指拂一拂睡莲的叶子,缓慢而郑重的说:“万物皆有灵性,张副官又何必与一条小鱼过不去。”

她回头看见张副官就坐在徐伯钧日常沏茶的石凳上,徐伯钧总是睁着明亮的眼睛,笑着将茶递给她:“你尝尝,不好喝我替你沏新的。”

她指一指那凳子,突然笑得凄厉:“伯钧每日就是坐在那里喝茶,你瞧,昨日还是高官厚禄,今日就死无全尸,张副官还是小心的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

那张副官拍案而起,立刻就要找腰间的配枪,他急吼吼的怒道:“沈夫人与徐督军私下有染,怕是与日本人也勾结在一起,晚些时候劳烦您到政委走一趟。”

朱玉桂也不理他,拿出那枚印章给他过目,又让旁边士兵搜了身就要离开,她知道,她没有资格反抗,只能平静的接受他被冤枉的现实,在这个时代里,人只有接受命运的无理,而没有做出修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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