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少少

诀别(伯玉)

游轮在夕阳余晖的残影里摇晃着远行,没有风的海面,洒下金灿灿的碎影,水纹一起一伏,如婴儿好梦的摇篮,让人混沌着溺毙其中,那样巨型的轮船桅杆上飘荡着日军的旗帜,明晃晃一轮中天的红日翻飞着,彰显侵虐者得意的暴行,轰炸机飞的那样低,层层压住头顶的光亮似要催城,朱玉桂离开上海的港口并不远,隐约还能听到身后炮弹的爆炸声,那火蛇瞬间蹿到天上,隔着海港也能看个清楚,上海要打仗了。

   她拿了那枚印章就吩咐司机驱车回老宅,一边通电话让沈岩将股票套现,一边吩咐账房将法币、银币通通换成金条,即使低于市价也不要计较,求个快字就好,老宅和工厂的生意托付承恩照料,乡下田产一应交付到亲戚手足名下,她只有三张日本领事馆签署的出入证,因着日军管控,孙仲清求不到飞机票,动用了半生的人脉关系也只拿到三张抵达香港的船票。

   她今日在督军府说了不知轻重的话,本是一时的发泄愤怒,可沈家早晚要惹上麻烦,她必须在战争打响之前离开上海。收拾好重要物件,又将家中的财产托运,距离登船的时间不到一个钟头,沈岩带着何俊兰匆促的上了汽车,朱玉桂却坐在家中的沙发上环顾着大厅,她幼时在高高的闺阁里养尊处优,后来在沈家四面红墙里盼着丈夫归来,袁世凯忽的一下称帝,国民政府又忽的一下上台,她随着时代的动荡而挣扎,活生生从深院里的女人变成生意场上杀伐决断的沈太太,老去光阴速可惊,如今还要在不惑的年纪离家去国,真正成为了流浪的人。

   她将南火车站股票以及使用权交到承恩手上,没有起伏的说:“替我走一趟,交到政委那里,至多至少能替国家做些什么,也算为伯钧积了阴德,他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少受些痛楚。”

   终于是关上了沈家的大门,连着大半生的悲喜哀怨也一并结束。汽车夫按着喇叭猛力的踩下油门,一路上疯涌的百姓人人自危囤积粮食和日用品,上海宽阔的柏油马路逼仄的容不下汽车,终于是赶在航行的半刻钟前登船,明明是日军的铁蹄践踏中国的领土,偏偏海运和空运倒让日本优先通行,码头上大批日军卸下军用武器,周围的人瞧着连吭声都不行,船开出了港口,那尖锐的鸣笛像战争的号角越奏越响。

   朱玉桂不会知道,她登船不到半个钟头,张副官带着整队的士兵,用通日的名义去沈家挑衅,接着不到两个钟头,淞沪会战第二次打响,出师有名的是“日军勾结军阀徐督军,残害中国百姓,两千四百生命丧生大海,人神之所共愤。”

   日本的游轮,战争来临先带着日本人逃亡,中国千千万万的普通人被囚禁在牢笼里听天由命,船舱豪华的舞厅,竹青色屏风上是苏绣的大片浮世绘,有乐师奏着日本的三味线,清酒淡雅的甜香四溢在空气里,满座间皆是日本富商、财阀、高官,他们醉醺醺极乐的看着面前穿名贵和服的舞女拿着扇子跳舞,那脸阴森可怖惨白如无常,荒腔走板的唱日本歌曲。

   朱玉桂在甲板上盯着天空明亮的北极星,音乐声吵极了,躲在船尾也不能摆脱干净,她想那星星能否带着徐伯钧的灵魂回归故里。大海浪影汹涌,徐伯钧就在里面,前尘旧梦荡漾着一点点将她侵袭。

   徐伯钧带去她骑马,先是牵着那缰绳在浅浅的草地上徐行,她嫌弃这样骑马没意思,徐伯钧突然间就翻身上来,那样强健有力的胸廓紧紧贴住她的背脊,牵着缰绳的手臂死死环住她,拿鞭子抽一下马屁股,那马猛然间惊了,发狠似的仰起前蹄狂奔,有风好似在她耳边呼啸,她吓得心脏漏跳了几拍,拿手捶他的胸口,徐伯钧却笑得乐不可支,等马停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着她转头和自己亲吻,那样的强取豪夺,凭她怎么用力也挣脱不开。

   徐伯钧带她去射击,她怎么学也学不好,他站在自己身后托住她的手扣动扳机,那子弹正中靶心,她骄傲的回头看他:“这枪真配我。”徐伯钧无奈的摇头取笑她。他惯常去的射击场都是自己的亲信,那士兵讨好的叫她督军太太,他笑得连眼角都垂下来捏她的脸颊。

   徐伯钧给她买小孩的糖人儿,那棕色的糖浆画了大大的一只玉兔,她一口咬在兔子耳朵上,徐伯钧笑她嫦娥不会吃自己养的兔子,她气不过,将一整只糖人塞进他嘴里,徐伯钧皱着眉毛吃完了,不管不顾的扯住她在街上亲吻,甜腻的糖浆在她嘴里化开,世上还有这样甜的糖。

   徐伯钧陪她散步,初夏的夜晚,满天的星斗在山道里闪烁,梧桐叶子茂密的光影映了一地,他将军装外套披在她身上,戴扳指的手牢牢的牵着她,给她讲自己的母亲,他快乐的像幼年的孩子,汽车夫开着军车不远不近的跟了一路。

   徐伯钧和她在督军府吃饭,徐远过来交待沐公的事情,他震怒的骂道:“昏了头了他,老子没了他难道不行?!”她放下筷子,不轻的在他右脸上拍了两下:“满口粗言秽语的,能不能好好说话!”满屋里仆人吓得不敢吭声,徐远愣在原地,徐伯钧却不怒反笑道:“哎呀,吃饭不要生气。”

   徐伯钧去南京处理公务,一走就是大半个月,他答应了自己元宵节回来陪她一起过,她等到晚上也没有见人就自顾睡去,第二天醒来,左手的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大大的粉钻,她赶着起床找他,徐远却说他又离开了。

  徐伯钧要她陪他练功,徐伯钧陪她听评弹,徐伯钧……

  不止,不止,太多太多的往事一下子浮出来,原来她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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