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少少

诀别(伯玉)

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深夜一点,那表本是男士的瑞士天梭表,因着她喜欢,徐伯钧特意请人改了表带送给她,鼻腔立刻酸涩的难以抑制,伸手将那块表遮住,她不能哭,起码到达香港之前不能哭,脑中是炸裂般的疼痛,她早就力不能支,不过强撑着一口气直到现在,脑中另一个自己在说,睡吧,去沉睡吧,睡梦里不用理会血染山河,也没有天人永隔的悲痛。

  她木然的朝着自己的船舱走去,楼道里传来小提琴的琴弦拉出丝滑的声动,这密切的愁思,忒凄凉,她看一眼悬在天上的北斗星,男人用柔情的嗓音唱着:“天边一颗星,照着我的心,我的心也印着一个人……我俩星心相印……”

   整整三天的航行,船平安到了香港,它繁华而时尚,如同上海一样包容整个世界,可这里不是她的地方。

   她早就不问世事,生意往来都交给沈岩打理,偶尔从报纸收音机才听一些外头的事情。

   1937年12月5日,日军在南京进行大屠杀,粗略有15万同胞惨绝人寰的死去。

   1938年10月,台儿庄战役大捷。

   1941年1月,百团大战胜利。

   1945年8月15日,日本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终于结束了,四万万同胞用血泪,用生命保护民族的尊严,捍卫祖国的土地,可她仍然不能回去上海。

   香港的四季从不分明,永远的潮湿而炎热,今天重复昨天的日子,仿佛不知死期,她已有十年没有见过皑皑的白雪,到今天,正正好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她不是不知命,只是不甘心认命。

   沈岩和俊兰替她铺张的预备大寿,能来的旧朋友,香港的生意伙伴,军政两界沈家攀得上的洋人全部列席,乐队用西洋乐器奏着华尔兹舞曲,她和沈岩在花园的舞池里跳了第一支开场舞,四周传来雷鸣的掌声,她拿着香槟敬酒示意,日子好的不能够再好。

   朱玉桂穿了新式的洋装,依旧瘦削的身材被鹅黄色的丝绸裹紧,大大的翻领露出凸起的锁骨,身上有大片怒放的月季,粉嫩而娇艳让她看不出年纪,只有她自己知道,袖口处是徐伯钧落在她家的枫叶袖扣钮,左手无名指是徐伯钧送她的钻石戒指,耳朵上是徐伯钧买来的方形镶钻耳扣,她的手表永远是男士的瑞士天梭,他永远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别人不知道的方式。

   有人过来叫她:“徐太太您好,您上次推荐的布料我夫人很是喜欢,她让我一定当面谢您。”

   她自然的接受了:“生意人自然是要顾客满意,您太过客气。”

   沈岩将那话听在耳朵里,从不接受也不反对,他只想遵循母亲的心意。徐伯钧死去了,无论他生前犯过怎样的罪行,只要死去,就可以被人宽恕,这是死人能获得的最大权利。

   宴会一直闹到夜里,她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的折腾吵闹,随意找了理由就一个人回房休息,梦里仿佛传来甜丝丝的歌声,那隔着一整个海峡在她对面唱歌的女子,是否还是画报上动人的美丽,声音好似黄莺一样丝丝袅袅如同洒下黄金。

   她在梦里惊醒,一醒来就想起徐伯钧爱听的几张唱片还在她的柜子里,凌晨两点,她翻箱倒柜的找,终于在冠生园的铁皮饼干盒里找到了,只是那盒子年岁太久,雨过霜寒生了锈,并不好打开,她索性拿起剪刀去撬,废了半天功夫,找到了三张。

  徐伯钧会在母亲的忌日听一整晚的思母,抱着她给她讲童年的回忆,唱片机放着:“漏尽更残,难耐锦衾寒,往日的欢乐,反映出眼前的孤单,梦魂无所依,空有泪阑干……”他听着将她抱的更紧。

  他会在手下士兵叫她督军太太的夜晚,心情好到不顾脸面,当着沈家人的面往唱片机里塞红玫瑰:“人儿笑颜常相看,花儿笑颜常相偎,但愿明月常美满,但愿鲜花常妩媚,你我永远不别离,你我永远不流泪……”

  想念他似乎成了朱玉桂生活的一部分,沈仲贤永远的离开了她的生命,如隔世的孽债,她近乎连他的面目都忘得一干二净,她的世界,只剩下徐伯钧和她自己,她要将一切都记住,到了黄泉路上也好辨认清楚。

  香港时兴的唱片有她喜欢的声音,她用旧的唱片机放着新时代的歌曲,深夜里老旧的留声机在卖力的转动,指针不停的旋转,那一把如抓不住的月光一样哀怨的声音,像女鬼似的吟唱:“花落水流,春去无踪,只剩下遍地醉人东风,桃花时节,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闺话长情浓,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八十年代香港刮起一阵归国的东风,朱玉桂立刻找到了沈岩,她要回去!她已经太老太老,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死去,她不想死在别人的土地,中国人,人生百年,总是要落叶归根的,沈岩终于答应了她。

  时隔了将近半个世纪,她终于坐上了归国的轮船,她选择了徐伯钧死亡的方式回来,就如同当初选择他死亡的方式离开,这深不见底的海里哪里也没有他的身影,可哪里都有他存在的痕迹,朱玉桂用小小的罗格朗香水瓶子取了一瓢海水,她要将徐伯钧和他母亲的印章一同葬在上海的故土。

  这三千里地山河,四十年来家国,当她的的脚跟离开远洋的海岸,踏上故国的土地,远处残阳燃烧着半边天,一直烧着,顺势蔓延到她的身体,暖意顺着背脊从身体里扩散开来,连同着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开始跳动,终有幸长埋于这故园的土地,给我送花的年年都是你。

评论(3)

热度(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