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少少

决裂(伯玉)

      八月中秋佳节,日本政府为了宣扬东亚共荣特地与政府办了晚宴,邀请函上除了那些熟悉的老面孔还有上海名气在外的资本家,朱玉桂自接到邀请函就给徐伯钧通了电话,可一连几日,他身边的副官都道:“督军不在府内,您晚些时候再通电话。”本是想请他问个详情也是好的,此番既是龙潭虎穴也只能硬闯了。

      转瞬间已到了晚宴之日,沈岩本就是新式的爱国青年,知道母亲要去赴日本人的宴会,几番劝阻无效后好几日不吃不喝以示抗议,他就坐在沈家大厅的沙发上等着母亲出来,朱玉桂也不看他径直往门外走,沈岩痛惜的声音沉沉响起来:“您若是要去,我沈岩没有卖国求荣的母亲。”

      朱玉桂停下了脚步,泛着白光的眼镜后是一样痛惜的目光,她温柔的开口:“沈家有三十几口人,钱庄有几百员工,工厂更是有上千工人,如果有能不去的法子,妈妈又何必懊恼自己到痛恨的地步。”她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宴会设在南京西路上的大沪饭店,朱玉桂下了车,门口侍应接过她手中的邀请函便一路带她往內厅走去,高耸的房顶柱子洁白如新雪,又特特请人凿出巨大的天顶,墙周錾刻了象征和平的月桂,中间是华贵的镀金吊顶灯,一层层叠起来,每一层分开六支莹白的珍珠水晶灯,又在它四周缀上数百颗细碎的小灯,那点点流光洒下来,似众星捧月般令人惊叹,这大沪饭店本就是高级的卡巴莱西式餐厅,为了融合中式的审美,内里一应家具摆设皆是延用中式红酸枝制作,配合上西方神话里天父右手指日,左手指月的壁画,朱玉桂看着这洋不洋古不古的建筑,只感叹如今这十里洋场的人也和房子一样自相矛盾,不伦不类。

      她自取了餐桌上供客人挑选的香槟,转身就碰到穿军装的日本人前来搭讪,那人恭敬的行了日本的军礼,说着蹩脚的中国话:“沈太太,久仰大名,您肯资助我们军方大笔资金用来修建大东亚共荣圈,像您这样明事理的中国人,是我们日本的朋友。”他说话间举起香槟的杯子就要敬她。

       朱玉桂只是借贷给徐伯钧一笔洋钱用作军资,并无与日本人有什么往来,面上倒是不好表露,点头示意自己也喝下一口。

       那人又欲再说些什么,藻井上刺目的大灯一时间全都灭了,只余下数百盏小灯,即使是最豪华的宫殿上,一时间失去照耀也是珠玉蒙尘,与乡野草台没什么区别。

四周晦暗下来,只有中间搭起的舞台上亮的如同白昼,忽的那舞台上板鼓、大锣如雨点簌簌砸落。

       这日本人低下声音笑着说:“沈夫人来的迟了,错过了几场好戏,好在没有错过陈老板的嫦娥奔月,本是你们中国的佳节,我就不叨扰了,您请坐。”他说着便为朱玉桂指路入坐。

       又哪里是什么嫦娥奔月,分明一身武装出将,陈老板工架沉稳,气度饱满,快枪打得令人眼花缭乱,举手投足都带着英姿飒爽女元帅的风范,那三通鼓声震的如山崩地裂之势,似千军万马滚滚而来,谁有如此大的胆子,敢在日本人的宴会上唱一出“梁红玉”,台下卻响起惊雷般的掌声。

      本就是为了筹集军资办的拍卖晚宴,一折戏唱罢,陈老板亲自取了自己随身的行头作为卖品,拍卖官正在台上喊价要落锤定音,门口却有穿了西装的男子风尘仆仆从门口跨进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张望,似是搜寻些什么:“来迟了,来迟了,徐某当真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为了请罪,愿尽绵力将陈老板手里的行头买下,就当是为政府建的新军尽心了。”

      华商会的林老板带头起身,取了两杯白酒迎身上去:“徐督军为保一方太平,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感谢还来不及,这是我特地从四川寻来的绵竹大曲,您自罚一杯,不算辱没您吧?”

      徐伯钧客套的摇头笑笑,二人对饮而尽。

      那林崇明又急忙为徐伯钧引荐日本最高司令长官刚村宁次,徐伯钧在公开场合早已见过多次,每次都回避着不愿与他搭话,知道避无可避,倒不如自己主动出击:“刚村先生您好,徐某久仰大名,以后少不得有仰仗的地方,您可莫要推辞才好。”

     冈村宁次许是在中国呆的久了,服装样貌具是中国的风俗,行为做派也像足了这些貌似忠良的政商们,他微微躬身道:“徐督军您见笑了,中国的土地上我能做些什么,倒是有仰仗您的时候。”

     一时间四下里皆是谈笑风生,徐伯钧的眼神却定格在了一个地方,那人穿着一身玄黑色的香云纱旗袍,胸口密密匝匝是舶来的黑色蕾丝透出白色的肌肤,满身有大片红色玫瑰装点,徐伯钧竟觉得那人如黑色的永夜里怒放的猩红玫瑰,她腰肢摆动,一步一步的,朝向自己款款而来,头上镶嵌钻石的发夹在灯光下溢出华彩的光芒,禁不住看得痴了神。

     他只看到涂了唇膏的双唇微微而动,全然不知说了些什么,好半天收回目光轻问道:“沈太太您说什么?”

     朱玉桂只好再次重复:“徐督军您贵人事忙,我却是不能不烦扰您的,您上次在布行入股的股份出了些岔子,我几次通话也寻不到您,只好借公家的地方问一问,您是真的要和沈家做生意是吗?”

    徐伯钧不明所以,依旧是场面上的话:“这是当然,政商之间的来往,一是为了军资,二也是为了各位老板的物资不必囤积,于国家,于民生都是天大的好事。”

“好,”他话还未说完,朱玉桂语气里就添了怪责:“那希望您不论多忙,总归回个电话也是好的,省的我这个生意人日日夜夜的提心吊胆。”

她一番话虽是说的滴水不漏,徐伯钧倒是听出醋意来,忍不住含着笑意拿手指她:“我这钱安安稳稳的放在您那里,能有什么差错,即使真的赔尽了,哪里敢来怪您的不是。”

朱玉桂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是落回到腔子里,向几个军政商的大人物鞠躬示意后笑着说:“不敢打扰你们的正事,我先失陪了。”

    她抬脚正欲离开,就听得有人过来咋咋呼呼的说:“我瞧着沈太太这一身正好和徐督军的口袋巾是同样款式,这上海日报上闹得沸沸扬扬的莫不是真的?”

朱玉桂这才注意到他军装的口袋里露出的一角,正是自己同款的料子。她心下慌乱,全然失了分寸,徐伯钧却一把将手帕扯出来,镇定如常的解释:“蒋先生不说我还不知道,原来沈太太同我的品味竟是一样,上次我到褚先生那里定衣裳就瞧中了这块料子,可惜只剩下一方边角料,便只能拿来替自己裁个帕子随身带着了,不想原是沈太太占了先。”

他这番自圆其说的话听在他人耳朵里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朱玉桂兀自忍下笑意,分明是自己在家里找来褚先生量身做衣服的,他却非要凑过来拿着那布料自言自语:“我瞧着这花色倒是与我十分相称,褚先生这里还有没有多的,替我也做一条领带吧,沈太太给钱。”

褚先生恭敬的答他:“哪里有男人家用玫瑰料子做领带的,我这个老裁缝多一句嘴,不如替您裁一方帕子,也好随身携带。”

徐伯钧喜不自胜回道:“自是您说了算。”

朱玉桂神色如常,依旧是往日平淡的语调:“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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